本帖最后由 透明小小 于 2016-11-21 22:06 编辑
《浮生若梦》
—————我愿此生,悲喜无常皆有你。
0.
晴明把两截断莲藕插入清水当中,拾起书案上的狼毫笔沾了不纯的石绿,在宣纸上一抹,便成了夏季的远山。
“莲藕不好看。”我说,“有石板搭在两岸作桥的么?”
“有。”
1.
酷暑。连续不断的做梦,滴酒未沾神智却不肯清醒。
我做的大多都是热烈的梦,醒来一并忘却,再入眠时又全部记起。梦见着对襟衫的女人,下唇渗血的僧侣,白发曳杖的老翁。更多的是梦见初见他时的那个寺庙,一个人暂隐戾气,好似梦见一首凛冽的歌。
不知哪一年,我孤旅中途经寺庙,点上香面佛像折腰一拜,听躁风口诵经文,周遭是稀少香火客,晴明便是其中一人。他走出屋檐来,白亮日光大方落下,照映清了他那藏匿这星辰的眉眼,他也看清了我的倦容。
晴明住在隐匿山里中的小木屋,不知名的白色鸟展开羽翼在我眼前的天空中盘旋,木质窗,贪婪吸入葱郁乔木制造的新鲜氧气。
我孤独环抱淡空气,他起身为我温一盏茶,骨节分明的手,我竟看入了神。茶香袅袅,直勾的叫人魂跑出来。大约是上好的茶吧,也有幸在如此茯苓美景中品尝到。
“姑娘叫什么,哪里来的。”
我刚要同从前一样回答这些问题,这个梦就消散了,化作一缕被风吹散的云。清醒后的最后一刻,就是悬崖跌落般的感觉,满身汗水的从床上坐起来,摸一摸被汗水浸湿一缕一缕贴在额头的发,机械的大喊晴明的名字。
看着他紧紧搂我入怀,我嗅着他脖子上那道疤痕。像是落入陷阱的兔子,不知所措,亦然无法自拔。
至于这个梦的结尾,我只能说它每次都这里都会停下,有时我会想,它是不是在暗示我,如果一开始我就没有回答,也就没有进一步的了解和发展,也就不至于如今他和我都如此苦楚,比吞下一千只乳白的会蠕动的小肥虫还要痛苦。
晴明算得上光刃门派的骄傲,他和他的剑一边守护着我,一边斩杀着时不时就来进攻岩锤边疆的北狼人。有些时候,他会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到院子里,非要舞一曲剑给我看看,尽管我的身子越来越差,已经差到站在地上都能睡着的地步,但看到他像孩子一般的笑颜,始终不忍拒绝,就当弥补一下膝下无子的遗憾。
关于我的身体,我怕是要说一说了。不知从何时起,我睡的时间越来越长,刚开始的时候,晴明还笑着捏着我的鼻子说我小懒猪。到后来,睡的时间越来越长,睡的也越来越死,我向来都是最怕打雷的,有一天午后,我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,却发现他颓废的坐在床边,眼角有液体划过。
“娘子,昨晚打了一晚上的雷,你醒都没醒!我推你你都没反应,我还以为你死了....”晴明见我醒了,扑了过来,紧紧的将我搂住,仿佛这么一搂,我就永远不会被死亡夺取。
我有些震惊,也有些在预料之中,我颤抖着抚摸他的头,安慰他道:“是病总会治好的,何况我还有呼吸呢,我会一直陪伴着你的。”
但是我这句话,字字都是错误的。
他带我看遍了云垂的名医,都说没见过此病,怕是再也治不好了,现在应该去准备一下后事。他有时候充满希望,握紧我的手说还有救,有时候绝望侵心,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像孩子一样的放声大哭。走投无路,他带我去看了很多赤脚医生和巫医,我也喝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药,有时候让我生吃蜥蜴的尾巴,有时候让我不停的放血。我终于支撑不住这种折磨,高烧三天,这三天他没有合过眼,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,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颤抖着声音问我还是否有意识。
烧退了之后,家里已经一贫如洗,看着因为被变卖而导致空荡荡一无所有的屋子,昔日的美好回忆也随着一起被变卖各地。日子总归还得过下去,他找到一份俸禄不错的工作。北狼人次次挑衅云垂的底线,但只要晴明肯去驻守边疆,我们的生活就还能正常的过下去。
他来咨询我的意见时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,我知道他内心的愧疚,我倒也是很想去看看大漠之景,也许那种震撼的自然美可以刺激一下我的神经,可要比温润秀丽总让人舒适的想打瞌睡的苏澜城要好上一些。
我的情况还是在恶下。来到砥石城后,我越来越能感觉到身体的困乏无力,有的时候走在路上,困意一波波的打来,攻击着我仅存的一丝清醒。第一次昏睡在外面后,那是一个很少有人走过的树林幽径。夜深时我被像位于天穹的水壶里泼洒而下雨水淋湿,缓缓醒了过来,一点一点往家挪,很困,五脏六腑也翻滚的难受,还要安慰劳累了一天的晴明,只能谎称自己只是没带伞下了雨。
逐渐的,我已经习惯了这一切,减少外出。可情况恶化却更加厉害,在睡梦中我有可能会突然断了呼吸,既而被憋醒,痛苦的捂住脖子伏在床边咳嗽时,不明情况的晴明以为我是嗓子不好,便会贴心的给我煮些梨水。我一直尽力隐瞒着自己病情发展,也时候你爱一个人的就是如此,哪怕燃尽最后一滴烛泪也不想看他因为你而伤心难过。现实就是座五指山。
白驹推动着天上的暑雀,我的记性也变得越来越差,有时候会突然忘记自己那个小海豚是叫鱼跃还是鱼落,更差的是,有那么一瞬间,我甚至忘记了他的名字。
他很痛苦。
我也是。
2.
岩锤的战事开始吃紧起来,各式战报使得晴明在外驻守的时间越来越长。有时候,我两三天都不见他一次。
而我,身体又出现了新的情况,我开始呕吐,食欲不振。晴明委托隔壁颇懂医术的刘大婶来为我看看身体。
“也许是夏日闷的让人发慌的原因。”我不大乐意让她来为我检查,不是我嫌弃她这个人,而是如今我已经狼狈成这样,再怎么检查,也是死路一条,无用的。
刘大婶还是一言不发地为我把了脉。
她突然以一种奇怪而同情的眼神看着我,就像不认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一样的奇怪。她看的我发毛,只好尴尬的喝一口水来缓解气氛。
“你...有喜了,三个月的身孕。”刘大婶这一开口惊的我将刚要咽下去的水全都喷了出来,她凝视着我,继续说道:“我不确定该不该说恭喜,以你现在的
身体情况,不一定能支撑到分娩那天,就是支撑到了,你的身体也不一定能支撑住分娩的折腾,很有可能造成难产,一尸两命。但是如果你放弃了这个孩子,你还会活下去的。”
刘大婶新买的一袋金鱼挂在桌边,透明袋里的鱼摆动鱼鰭,不断张开的鳃源源不断地产生小气泡浮向水面。
我看着金鱼出了神,像是失了身,轻声回答道:“这个孩子,我生,麻烦关于这个孩子所带来的风险,不要告诉他。”
天刚擦黑的时候,晴明气喘嘘嘘地跑回了家,还没等我开口,他轻轻的抱了抱我。
“你又哭了。”我满脸不开心的推开了他。
“我感觉就像做了一个梦一样,我...我竟然要做爸爸了!我敢肯定,以后我们的孩子肯定像娘子你,这么漂亮,嘿嘿嘿。”
我歪着头看着他,那种又开心又有些什么话不想说出口的样子,想到之前所看到的战报,掐算了一下时间,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,问道:“你是不是要上前线了.....”
他慌了神,说道:“北狼人已经开始进攻,我本想回家就告诉你的,但是我还没想好怎么说....”
依靠着桌子我摇了摇头,“七尺男儿应为国家尽忠效力,家里,我会顾及好的,你也多加小心,不要让孩子还未出生就没了爸爸。”
他看着我,一个恍惚,我仿佛置身于初遇他的那个小木屋,他还是他,可是我....
“你放心,等你要生的那天,我一定会回来的,我一定会保护你的,等着我。”
这是我自从生病以来第一个失眠了很久的夜晚,辗转反侧,人的生死也不过一瞬间。
第二天我睡到了下午才醒,起身后发现晴明已经走了,桌上摆着他做好了的饭菜。
我三口两口填饱了肚子。下午的阳光一点也不如中午的毒辣,洋洋洒洒的从窗外落了进来,洒的满桌阳光斑驳。
犹记以前看过一种古方,药效奇佳,可以保全被疾病困扰的孕妇安全诞下孩子,但副作用就是孩子一落地,你积攒的病魔就会一齐发作。也就是说,生下孩子,必死无疑。
咬着狼毫笔末端坐在书案前苦思冥想,那配方像四处逃窜的小精灵,被我一只一只的抓住,传过笔尖,幻作幽墨,融入宣纸。母亲是伟大的,能为孩子激发一切人体潜能。
天气还算不错,我披上一件外套便出门收集药材。已经入了秋,凉爽的风错过路两旁的树,我不是很懂植物,不清楚那是什么树,但是它们很挺拔,枝干里蕴藏着生命的力量,这力量从地底下的树根一直延伸到伸向天空的枝叶。
生命是个奇妙的东西,活着的人在世上苦思冥想地琢磨着怎么结束生命,死去的人在地府绞尽脑汁地思索着怎么重获新生。一旦触碰到临界点,活着的人会越发的想要活下去,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死亡。
配方里的几味药材都是寻常可见的,走访了几家药店后就已买齐,想着天色还早难得出门一趟便打算再逛逛,困意却夹杂着浑身无力袭来。叹了一口气,我攥好了手里的袋子正准备回家。
“姑娘,且等一等。”身后一个跛脚的老奶奶追了上来,她脸上的皱纹像山峦一样高高隆起,深陷下午的眼窝如同被“山峦”包围着的“湖泊”。
她高高举着一块红色的布,似乎怕我看不清,使劲的在眼前晃着,干瘦的手臂让我想起在风中摇晃着的树枝。
“姑娘,看你也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,你看我这块红布,料子极好,给孩子做个肚兜正合适,只有五千云币就可以。”
我伸手抚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,自己终究也得给孩子留下点什么,犹豫了一下,掏出了五千云币,还没等我递过去她就将红布扔到我装药材的袋子里,将钱一把抓过来,塞进自己脏兮兮的口袋里。
此刻已经将临黄昏,火烧云一堆一堆的聚集在天空之上,红色和橙色交替着霸占了这个世界的主色彩,蓝色的鸟儿乘着气流舒展着自己的双翅,自由,祥和。困意越来越浓,还未来得及向老奶奶打声招呼,她就像怕我会反悔一样,一溜烟就没了影。此时的状况也不适合我再散步,便艰难的抬起脚一步一步的挪回家。
我也不知道这么短的路自己究竟走了多久,只知道回到家时路边已经点起了引路的灯笼,一盏接着一盏,上面纹着白莲红鲤的花纹,影影绰绰的为我照亮地面上的青砖。
有几味药材是不能入夜的,否则会坏了本质。我咬咬牙,举起切割药材的锋利银短刀在胳膊从下到上使劲的划了一道长口子,伤口的细缝慢慢的越变越大,血液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流淌出来,滴答在案板上。疼痛刺激着全身神经,使我稍微清醒了一点,匆忙的准备好每味药材进行熬煮。
转身翻箱倒柜地掏出那把紫色瑰花玉铃铛。自从自己生病以来,就再也没有碰过它,记得从前还在灵珑谷时,师父每每教授新的知识时自己总能睡着,不少挨师父的责骂。
药汤熬煮好后散发着一股恶臭,就好像被熬煮的是一大锅榴莲。手持银勺盛了一碗,绿色的液体,还不断的生成泡泡然后爆裂。
咕咚。紧张的咽了一下口水,反正已经没有退路了,再差也不会喝死人,这么安慰着自己,闭着眼一口全部喝光。和药汤的气味和外表不同,竟出奇的好喝,有着花茶的口感。
就好像一块火热的炭被放置在冰天雪地中一样,一瞬间,我就像被一阵风刮过身体的每个地方,清醒了起来。
不敢怠慢,慌忙的拿起搁置在一旁的铃铛轻轻摇动,将其中所蕴含的所以灵力都传输到自己体内,来保证药效的持久。
事毕之后,天空翻起了鱼肚白,陪伴我多年的铃铛也因失去了灵力而消散了那层淡淡的紫光,它现在看起来和普通的铃铛别无两样。折腾了一夜的我感到了疲惫,脱掉衣服踢掉鞋爬上床,裹紧被子眯上一会儿。
醒来时已经是中午,好久没有睡的这么踏实了,一个梦也没有做。准备好一盆茉莉水,将青丝放入其中开始揉搓。心情这么畅快,,还未等头发晾干就哼着歌儿出门溜达。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去哪,当你还剩下七个月的生命时,你会做些什么呢?你会害怕吗,你会抗拒吗,你会想方设法地再为自己续一秒吗?
西边有一个圣堂和流光在争辩究竟是谁的门派更厉害,再看一会可能就有热闹看了。东边的服饰店开始大降价,若以自己孕妇的身份和那群少女们挤一挤,恐怕能抢到自己心仪很久的那条裙子。直径走到城门口,看着外面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的壮丽景色,忧心的使劲眺望着远方,如果能再看的远一点,是否可以看到晴明的身影呢。
“麻烦不要再靠前了,现在是特别时期,没有城主的命令一律都不许出城。”把守在城门口的卫兵将手中的枪杖举起交叉。
扫兴的退回了城内,该去哪呢,也没有心情了。好想给他写信,可此时也不可能有人去送信。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饿着,有没有和别人闹矛盾。
思前想后还是回了家,突然想起昨天买的那块红布,将它从袋子里取出,用手细心的抹平,再用剪刀剪出肚兜的形状。果然是块好布,红似朱唇软如绒。
自己只是学过女红几年,也只是为了以后能嫁个如意郎君好体贴的照顾他,再后来觉得自己性格这么粗犷怕是没人要,便扔针做别的事去了。如今坐在椅子上,握着穿了金丝线的绣针,紧张的不敢下手。
绣个什么图案好呢,想了想,决定绣一把剑和一个铃铛。大约是好久没用绣针了,针头狠狠刺进了皮肤里面,先是一个小红点,后来变成一个鼓起来的
红色小湖泊。若是平常,我定会抱着晴明的手臂抱怨个不停,可此刻,我更想看着自己的孩子穿上这个可爱的小肚兜,果然是当了母亲的人就是不同以往。
用心的绣了好几日后,还算很满意完成品,如果不看那歪歪扭扭的绣脚的话,还算不错,小心的将肚兜放在枕下,这才安心下来。
闲暇的时候,想起晴明时就会跑到城门口和门卫们唠唠家常,然后被他们允许跑出去看个五分钟,外面除了荒漠什么都没有,但我总能感觉到他的气息,仿佛下一秒他就会从远处的那个小沙丘后走出来一样。
亦或有时,会一个人偷偷跑到空港,坐上飞艇,坐到星际城的空中花园。那里的白孔雀美丽极了,如果用它的大尾巴制成一把白羽扇,盛夏用来扇风一定是最凉快的选择。哦哦,还有那安逸居住在莲花池里的大锦鲤,肥肥的,让人很有食欲,让我记起第一次为晴明做饭时就烤了一条鱼,尽管糊了,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大声赞扬我的厨艺。
3.
没有晴明的日子,时间总是过得很快,孩子长得也很快,慢慢的肚子大的让我低头连我的脚都看不到了。
晴明果真没有食言,还有一个月就要诞下我们的小宝宝的时候,他便从前线赶了回来。
他这个人啊,一回来就是围绕着我的肚子,吃饭要想摸摸肚子,上个厕所也要看着我怕我滑倒,就连我睡个觉也要先趴到我的肚子听上半天才肯睡。
我生气的埋怨他不爱我了,他惊慌失措的就像丢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,连哄带抱的夸我是世界上最可爱最美丽的娘子,他就算不要这个孩子也一定要我。
正在气头上的我被他逗的笑出了声,笑着笑着,眼泪竟流了出来。
越到临产的日子他便越紧张,如果他喊我我没回话,他就一定会以为我是要生了疼的说不出话。
我正生气的教育他不要有事没事的就喊我的时候,肚子竟然一阵绞痛。糟糕了,他真是个乌鸦嘴。
临产是我经历过的最痛的痛,我撕心裂肺地喊叫的想要踢蹬掉一切痛苦却被助产婆紧紧按住了腿。整整三四个时辰,我都在喊痛、深呼吸、用力、再喊痛、再深呼吸、再用力中度过。偶然间,透过门上的窓纸,看见门外有个人影在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,他估摸着也走了三四个时辰。
索性我夜夜祈祷起了效果,还算顺利的诞下了一个女儿,细皮嫩肉地很可爱,眉眼间很像晴明,仿佛藏匿着日月星辰一样让人无法将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。响亮的哭声倒很像我生气训斥晴明的声调。
晴明紧张的想要冲进来看看我的情况,而我已经被困意侵袭的支撑不下去了,我看着他,最后一次的看他,拼命的眨着眼睛却还是落下泪来,尽力稳定住声线。
“我想休息一会,等会我休息好了就来见你。”
这是我说的最假的话,也是最后一次说假话。
“好,娘子,你先休息。真的辛苦你了...真的,等你醒来,便由你来给我们的孩子起名字。”
正如古方里描述的副作用那样,这次的困意来袭的比以往都更加凶猛。没过几秒,我疲惫的闭上了眼睛。
模糊中,我又做了一次那个做了很多遍的初遇梦。
他看着我,问道:“姑娘叫什么,哪里来的。”
我还未开口,他便俯下身,拥抱着我,在我耳畔轻声说道:“纵需翻越玉木峰,陷足无边孽海,奔忙剑冢渊源,接临万次灾劫,破除千般障碍,苦待十世轮回,亦要步步踏过,亦不变其情志,亦不改其心意。”
只可惜人生万千百态,到头来,皆是浮生若梦。
黑暗吞噬了一切。
注:本文世界观参考天谕。